最近布什的顾问卡尔·罗夫辞职,引起媒体一片喧哗。此公是不折不扣的“王者之师”,号称“布什的大脑”。他在布什当州长前,就受老布什之托,对之进行细心调教,以后则一直是布什的头号军师。
他辞职的政治含义,媒体上连篇累牍,这里不作分析。我最感兴趣的是媒体刊出的一张照片:卡尔·罗夫拖着两个有轮子的旅行箱在机场走路。右手拖着的那个硕大无比,属于我们旅行时要托运的最大号那种,而且箱子上面还有一卷像是铺盖卷的东西,用绳子固定着,两者加起来形成了一个庞然大物,差不多遮了他半个身子。左手拖着的箱子小得多,但是肯定也很重,靠轮子拖着。照片是他的背影,隐含的意思当然是卷铺盖走人。不过在我看来,他像是个非常辛苦的长途旅客,大包小包一身,就像我十多年前作为一个穷光蛋出国一样,只要力所能及,恨不得把大米也带上。
但是,卡尔·罗夫和十多年前的我显然不一样。他是处于世界权力顶峰的人,操纵着世界帝国的内外政策。另外,他也是五十六岁的人了,每天飞来飞去,鞍马劳顿,那个铺盖卷说不定就是飞机上打地铺用的呢。怎么连个帮着提箱子的人也没有?在美国当精英,也太寒酸了。
社会学家郑也夫,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。二十年前,他从美国留了两年学回来,对我说起中美对比的感受:“我实在不明白,我们这里开会,领导在主席台一字排开地坐下,大家聚精会神地一边听讲话一边看讲稿,白制服的服务员不时走过来,把每个人桌上的茶杯加满水。在美国,一个总统候选人来讲演,自己拿个易拉罐的可乐或者一瓶矿泉水,打开盖子就喝,和老百姓毫无二致。”
其实何止如此。我到美国看了几届大选了,总统候选人不但没有服务员给自己倒水,而且要去给老百姓服务,比如到便宜的快餐店当服务员,因为在这里能接触最普通的百姓。最常看到的是给大家烤汉堡:用烤铲把汉堡中间那片肉饼从火上挑起来,抛到空中翻个身,再接住,然后夹在汉堡中,送给排队的平民。这手艺不容易,候选人大概也是不断练习才熟能生巧的。不会干这个活儿,您就别想当总统。
这当然是政治秀,不过,也说明了整个社会的价值观。总统本身就是平民的一员,越像普通人,就越受信任,越容易当选。其实,在政治之外,也是如此。卡尔·罗夫并不是民选政治家,没必要作这种平民秀。他把自己搞得像个搬运夫,多少说明美国社会中有地位的人的习惯。
十年前我当学生时,碰到一位高级理疗师,她丈夫是一大公司的总裁,她也不时随夫周游世界,给我看病时,就聊起在亚洲的见闻。她告诉我,印度有个富豪,想把儿子送到美国读大学,然后回去继承家业。问她的意见,她说,孩子这么小,到美国上大学,很可能就接受了美国的价值观,回去心理上也许受不了。比如,在美国,大家干什么都是自己动手,不喜欢指使人。在印度,富人们仆役成群。孩子在美国待惯了,回去一到机场,就看见富人两手空空若无其事地在前面走,后面两个被行李压弯了腰的仆人大汗淋漓地跟着。当他看到这种情景时,还想在这样的社会生活吗?
这位贵夫人的话,也许有些自以为是,不乏美国的文化优越感。不过,美国人不管多富,行为举止中这种平民品位还是非常可爱的。这并不是说美国的富人没有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方式,但他们很少通过别人为自己服务时的辛苦来展示自己的优越。他们突显自己的方式,大多还是炫耀自己给别人带来的幸福,比如捐款。政治权利的平等,最终会导致文化行为的平等。在发达国家中,美国的贫富分化其实最厉害。但是,毕竟美国是以平民文化为根基,社会崇拜的是自我制造的第一代富翁。其根本的价值观念,是先做人,然后再论贫富。这实在也是我们国内急剧膨胀的财富阶层应该效法的。
美国是以平民文化为根基,社会崇拜的是自我制造的第一代富翁。其根本的价值观念,是先做人,然后再论贫富。这实在也是我们国内急剧膨胀的财富阶层应该效法的。
薛涌,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,曾主办《北京晚报》专栏“百家言”,现为美国波士顿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,耶鲁大学历史系博士。著有《直话直说的政治——薛涌美国政治笔记》等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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